重温钱锺书《谈艺录》,目光久久停留在一段话上:“唐诗、宋诗,亦非仅朝代之别,乃体格性分之殊。天下有两种人,斯分两种诗。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,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。”
我爱写点杂文。便想,依钱翁此论,杂文也有“唐音杂文”与“宋调杂文”。鲁迅杂文那样令人热血沸腾,常读常新,除了他的深刻、尖锐、真挚、理性,还有一重要特点:它是诗化的杂文——“鲁迅风”其实属于一种弘扬唐诗文采的“唐音杂文”。而胡适的杂感,甚至梁启超的杂感,虽然亦令“少年中国”心潮澎湃,但细究其力量,主要是以“筋骨思理”见胜,属于“宋调杂感”。
近年常窥学术论著。一转念,又岂止杂文可分“唐音宋调”,难道学术文章就没有唐人宋人?庄子哲学,皆有“晓梦迷蝴蝶”之文学意境,算得“唐音哲学家”;孔子《春秋》、《论语》,则多是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直陈理趣,分明“宋调学者”。
考之诗词、杂文、学术三界,最难为“唐音”者,当是学术。试看庄生一句“夏虫不可语冰”,一语说透多少繁琐之理。可此法虽好,后继却乏人。如果要在近几十年的中国学人中找几个“唐音学子”,恐怕很难坐满一桌酒席。黄仁宇先生当然是当代首屈一指的中国“唐音学人”,其《万历十五年》,简直是以白描诗韵论史。可惜,老人家已在新千年的1月8日怅然仙逝。“世间已无黄仁宇”,如今中国学界还有何人可能不让“唐音学者”断代呢?
老一辈已不在接班之列了,当然要从中青年中去找。询问诸多朋友,竟然众口一词:若评选当今中国中青年“唐音学人”,第一候选人惟推朱学勤,舍他其谁?
略一回忆,我便无力反驳,早些时读朱学勤《道德理想国的覆灭——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》时,一有悟见“伪现代化”思潮源头的理论新知惊喜,二有读《万历十五年》似的艺术欣赏快感。近读《朱学勤文集——书斋里的革命》,其既逻辑严密,体系博大,论理透澈,立论独到,又行文活泼,常溢诗意,诸多“野草”激情,让人常常分不清这到底是“文化大散文”还是学术专著。
不信,“风吹哪页读哪页”,随手翻几段“朱学勤语录”品一品——
“上代批判者多有革命气质,恩格斯还直接参加过巷战,到法兰克福一代,批判再激烈,也只是在书斋里撒豆成兵,关起门来指点江山,自我称雄。法兰克福人至今还在说他们是马克思的遥远后裔,但他们也该想一想,老祖宗是被法国警察驱逐出境的,而新后裔的胸前挂满了法国政府奖赏的学术勋章。这两者之间,有着多么令人难堪的差异?我的比喻可能粗俗:前者是配以工人运动的铁锤,猛击资本结构的头盖骨,而后者只不过是拿起知识分析的绣花针,戳戳资本结构的下腹部”。
“我曾将文化决定论比喻为清风逐流云,伸出手抓一把空气闻一闻,空气充溢于宇宙万物,故而什么都能解释,一松手,空气回归万物,什么都不能解释,如果说以前的经济决定论是在铁屑下玩弄磁铁的把戏,使之向那一方向作有序排列,那么文化决定论则是在磁铁搬走后,在铁屑上方玩弄吹气作图的游戏,将铁屑们吹向另一方向,作更为深刻其实是更为安全的排列。尽管磁铁粗笨,空气轻盈,因而后者更显风雅,但它们都是历史决定论的变种。思想有勇气回避现实,精神却难以面对自由,这两者的共同作用,再加上一点黑格尔式的深度调料,就导致历史决定论以川剧变脸的速度反复出现。”
“有多少种决定论,就有多少种历史的漏斗,供人们向下推卸自己在历史活动中的责任,此前各种宿命论就是这样,但在所有漏斗的下面,只有一张极权统治的笑脸,无论它是叫做‘教皇’,还是《一九八四》里被叫做‘老大哥’,只有它在下面嬉皮笑脸地承接。”
“可怜荒陇穷泉骨,曾有惊天动地文。历史无情,埋没多少先我而知者?天网有疏,间漏一二如我后知者,先知觉后知,是为启蒙;后知续先知,勉为继承。”
够了,不必再抄书了。朱学勤的学理言路,长满奇花异草,常有珍禽趣兽出没,这就使害怕文风晦涩、逻辑混乱之高头讲章的读者,居然可以在“误读”(将学术误作随笔)的愉快中“坐看红树不如远”,待到全书读完,才会自己惊疑:这到底是学术理论,还是散文随笔?说是随笔,它分明深刻地论述了“从激动的自由派到韧性的自由主义者”的自由主义变迁史,讲清了“文化批判”的新局限:“塞纳河左岸来的左翼批判,一阵接一阵,已有200年。先是经济批判,后是政治批判,现在又是文化批判,只有一样不变,那就是,它们都是失败的记录,一串失败的记录缀成一根历史的下降线。该条路线的坡度是向下,而不是向上,是撤退,而不是进攻,是无奈,而不是深刻。所谓文化批判,很可能是把一支溃军带到了文化领域,去进攻一个比先前的攻击目标更不可攻击的目标。”说是理论,可它字里行间,常有那么多形象思维彩虹和语言艺术舞蹈交相辉映。如此两难,马虎的读者最终干脆就不想了,管它是随笔还是学术,反正我既读得愉快,又拾获了一些思想鲜果,不论这种体裁叫什么,以后常读它便得了!即使并不唱和他的主张,又何妨纯粹看看“文体美”呢。
人不可能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念,但可以设法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思想。“言而无文,行之不远”,当黄土路和石子路变成落英缤纷的通幽曲径,信奉“词以境界为上“的“游人”自会多起来。
据说朱学勤有一种论断:当今中国学界最缺少“形而中”——把高深的学理艺术地通俗化,使之既非“形而上”,亦非“形而下”,让大众都能通过“形而中”“天天向上”。朱学勤在发出此番感慨时,似乎早已“身先士卒”,“从我做起”了。
长此以往,中国有希望再出现庄生那样的“唐音哲学家”。